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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青羽

〈溺〉


委託人:肆十  作者:青羽

  好冷。

  他體會過這種寒冷。

  他經常感受到這種寒冷。

  死亡逼近的寒冷。

  世界是模糊的水色,光線從他的頭頂灑落下來,形成一塊又一塊宛如浮冰的淺色光斑。

  他沒有移動自己的肢體,但他能感受到自己展開雙臂擁抱著這一汪水體,一點一滴的吸去他的體溫,彷彿用針管一點一滴的抽取他的血液的深沉湖水。

  並不感覺慌亂,也不覺得滿足。他的心裡只有一個感受、或可以說是沒有任何感受。

  平靜。

  徹底的平靜。

  湖水寒冷而無情,但他樂於這樣的寒冷與無情。

  他本就不喜歡炎熱,也不需要那些並不在乎他個人意願的,一次次將他從奈何橋邊拉回來的多情。

  願橫渡奈何,生飲忘川,弭此世之苦。

  卻求之而不得。

  那道身影破開浮冰,強勢的來到他張開的雙臂之間。

  帶著一雙含淚的殷紅眼睛,還有溫熱的、撫在他臉龐之上的雙手。

  ——好燙。

  他想。

  張開口,他說,放開我。

  口中吐出一串氣泡。

  握住他的臉頰的雙手溫暖但鋒利,似乎已經劃破了他的皮膚。

  他試圖抵抗卻徒勞無功,那道人影帶著他上浮,再上浮,直到他們迸出了水面。

  水邊的蘆葦變成了一個又一個人類對他道賀,巨大的遊覽車沉默的停在他們背後,彷彿一隻潛伏的巨獸。

  他感覺臉上有溫熱的水緩緩流下,大概是被那個人的手割開的傷口在流血。

  他緩緩轉向那個人,發現那個人也正看著他。

  用與他一模一樣的長相看著他。

  那個人張開了口,說出他最不想聽見的一句話。

  「對不起。」

  夢醒的瞬間與長時間憋氣後的第一口空氣一樣突然。少年蔚藍的瞳孔渙散了一瞬,才終於隨著眨眼慢慢聚焦,五感緩緩回籠。

  窗外颱風呼嘯,本該漆黑的房裡卻有一道亮光,似乎是開著的房門引進了走廊的光束。

  不知為何身體沉重、腦袋痠脹。他有些鈍感的轉了轉脖頸,一隻溫暖到燙人的手掌貼到他的臉上,動了動手指意圖抹去什麼東西。

  「你醒了。」那個人說,收回手。

  「……哥。」他努力震動聲帶回應,卻因為不尋常的滯澀感而分外吃力。一陣寒意竄過全身引起顫慄,他撐著床坐起,才發覺床上一片濡濕。

  「啪踏」一聲,沒過幾秒鐘,又穩定的落下另一聲。隨著擴散開來的寒意少年已經明白自己的房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仍然故作無知的扯著不舒服的嗓子說道:「哎……我這是尿床了嗎?」說完還想伴隨幾聲哄笑,卻耐不住喉嚨搔癢咳了出來。

  「……抱歉。」對方坐在他的床緣擦了擦眼睛,殷紅色的眼珠在黑暗中依稀能辨出幾絲腥紅。

  少年想起夢裡滑過臉龐的溫熱水滴。那大概是哥哥的眼淚,而哥哥剛才握住他的臉的時候不自然的動作,便是為了擦去不小心落到自己臉上的,哥哥的眼淚吧。

  喉頭緊了緊,不知是因為又一次少年不樂見的反應、或是因為即將降臨於其上的一場大病。

  各種各樣緩和場面的用語在少年腦海裡飛掠而過,他卻抓不住任何一種,最終只能梗著脖子乾乾地道:「別道歉,漏水又不是哥的錯。」

  對方卻搖了搖頭,說:「你快下床,我去拿毛巾。」便逃也似的離開了房間。

  然而少年並沒有聽從兄長的叮囑,反而再次噗通一聲倒回了濕漉漉的床面上。

  反正他們是雙胞胎,說是兄長,也不過就差了那麼幾十分鐘的人生經驗,實在沒有必要時時刻刻都對年紀差不到一小時的哥哥言聽計從。

  少年癱軟在濕漉漉的床榻上,就像一具再也不會移動的屍體。盯著天花板找尋了一會,終於在適應黯淡的光源後發現了正一滴一滴落下水滴的地方。

  他不確定自己是在發呆還是在觀察那個地方,但他的目光就是不受控制的停在那裡,直到那片被雨水染出一圈又一圈漩渦紋路的陰影成為真正的漩渦。

  無底深潭一般,將人捲入其中的漩渦。一旦落入,便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尤其當人的思緒被漩渦一般的執念拉扯住的時候,少年想,這個人大概就已經沒有救了吧。

  無論是自己的執念,或是別人的執念,只要被抓住了,那就像是被冰凍了表面的潭水捲住了呼吸。無法離開水底,只能在憋氣憋到最後一刻、再也支撐不住之際,順從呼吸中樞的本能往肺部吸進嚴寒的潭水,抽搐而亡。

  要說為何少年如此明白這滋味,便不得不提他與水中會發生的意外的淵源。

  在游泳池抽筋,被滑水道追上來的人壓進水裡,這些都是少年進行水上運動的標準情節。去海邊遇到離岸浪、安全封鎖線還鬆脫;嘗試浮潛結果氧氣瓶輸氣管破裂等等,簡直不勝枚舉,若是讓他整天待在海邊,說不定會發現新的死亡方法。

  雖然比起編纂死法大全,他比較希望能夠獲得一個痛快,這是從第一次少年真正差點因為水而死亡的時候就有的想法。

  少年還不是少年、尚且是一名孩童時,就有的想法。

  故事的開頭很簡單。

  從前從前,有一對恩愛的夫妻,幾年後,妻子誕下一對可愛的雙胞胎。

  兩名男孩有著一模一樣的月灰色柔髮,一模一樣的眼耳鼻口,除卻哥哥殷紅和弟弟寶藍的瞳色,兩人幾乎沒有不同。

  直到那些零星的好運,還有細碎的意外將兩人真正區別開來。

  比如一趟旅行社的遊覽車行程,哥哥坐到的位置從不向陽,而弟弟的位置始終迎著陽光的一道金線,無法好好休息;哥哥往位置上一坐,司機便已踩下油門,絲毫沒有注意到尚未坐到位置上的另一名國小學童因作用力險些沿著走道滾落。

  比如,當弟弟好不容易睡著,眾人決定讓他在車上好好補眠,因此到了休息站也沒有驚擾他,下車解決各自的事情。之後,空無一人的遊覽車很不走運的因為煞車故障逐漸沿著坡道向下滑去。

  實在是相當的不幸,當還只是孩童而非少年的弟弟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遊覽車正準備跨越懸崖邊緣的圍欄,因此他只來得及感受到使天地顛倒的撞擊,接著便連同遊覽車一起沒入了深沉的湖水之中。

  那之後的經歷他不願意回想,不如說也沒剩多少記憶,只知道當他在湖邊,在同團的人們以及救護人員的圍繞下清醒過來的時候,距離他最近的是與他本該有九十九分相似的面容。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所有相似的地方都已經哭到分辨不出來的面容。

  「對不起,弟弟,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哥哥哭泣著、懺悔著,但弟弟只是木然的睜著眼睛。「你不要死,你不可以死,我不想害你……」

  不過比他大了幾分鐘,幸運了一點就拼命把責任攬在身上,這一點他並不苟同。當下卻也沒有力氣開口反駁,只能任由對方滾燙的淚珠一滴一滴落到他被湖水掠奪得毫無溫度的皮膚上。

  只有運氣過人之人,才有辦法一次又一次死裡逃生;也只有運氣過人之人,才有機會一次又一次生不如死。

  啊,他為甚麼沒有死呢?

  忽然,一滴水珠決定偏離原本的道路,轉了個彎不由分說的落進了少年深藍色的眼睛裡。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屬於青少年的纖細肢體猛地蜷曲起來,腰背拱起、修長的四肢交纏起來宛如最卑微的蟲蠹,雙手覆上遭到襲擊的右眼。

  他重重的吸了好幾口氣,翻身想躲開下一滴可能到來的攻擊,卻因為已經身在床的邊緣,噗通一聲整個人摔下了地。

  撞到磁磚地上的肩胛部分一時之間麻痛難忍,終於逼得少年不得不嗚咽出聲。

  待反射神經為了熬過疼痛強制肌肉緊繃的幾秒過去,少年總算能放鬆肢體,讓自己繼續癱軟在冷冰冰的地面上。

  好冷。

  很好。

  「弟弟?你、你怎麼了!」

  不好。

  大開的門扉引進更多光源,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包裹住他的柔軟毛巾,甚至小心翼翼地為他翻過身子的溫暖雙手,都讓他差點想要像受到驚嚇的魚兒那樣快速轉身逃離。

  與自己長相別無二致,只有瞳色是迥異的殷紅色的面孔映入他不知因淚水還是雨水模糊掉的視線,去而復返的另一名少年半扶著他的肩,一吸一吐之間皆是惶然不安。

  他只好開口安撫。

  「哥,我沒事,只是摔下床了。」他啞著嗓子說。

  可惜對方一點都沒有被安撫到。「摔下來!摔到哪裡?有沒有受傷?起得來嗎?」

  少年心中嘆氣,就不該用「摔」這個字眼,讓哥誤以為事情很嚴重,可惜逐漸上升的溫度已經讓少年無法想出更婉轉的用詞,只能直覺性的回答。

  抓住對方還握在自己肩頭,比自己還要瘦削幾分的溫熱手掌,他輕輕拉下哥哥的手,望進那雙又紅了一圈的殷紅色眼睛,勉強展顏。「哥,我真的沒事。」

  回應他的是低下的頭顱。他的哥哥宛如祈禱一般將額頭抵住兩人交握的雙手,月灰色的髮散落在他的指節上,用帶有哭腔的嗓音,泣訴不知在他的耳邊輪迴了幾千萬遍的話語。

  「對不起。」

  他被凍得僵硬的手再一次反被熾熱的溫度包圍,就如同每一次他以為自己即將解脫,都會在最後一刻受到那份好運的「救贖」。

  他深知他已經逃不開命運的漩渦。

  孕育在同一副子宮的他們終將互相綑綁、互相虧欠。

  漆黑的房間裡,只有來自走廊的光源映出兩名少年相互依靠的寂寥身軀。

  然後,雖然一是生理,一是心理,雙生子們同時萌生了相同的想法。

  「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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