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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riter's pictureRUINA

骨唱片

尤金娜中心,加上一點點蕭士塔高維奇與原創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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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細霰的天,從莫斯科中心往稀冷的方向走,路上還沒有民眾拉菜的牛馬車出沒。大城或是集團農場裡都一樣,俄國農民們人一多,推推搡搡,扛扛搬搬,出了名的旁若無人。一名女子疾疾前行,漆皮黑亮的圓頭矮跟女鞋,雙足鞋扣帶各鑲一顆鐫著杜鵑紋的銀紐,一步步敲在白灰的石板道上聽上去很響,倒像釘了鐵的畜牲蹄子打在柏油路上,聽著刺心。


  她停步、皺眉,望了望天。這日子太乾又太冷,雨霧騰空凝冰,莫斯科上空像沙皇宮內最後的老公爵夫人的白臉,浮了層即便以二十世紀前葉的觀點來看品質仍很不怎樣的脂粉,貼不住、化不開。她年紀極小的時候看過外祖母收藏的畫片,極寫實的貴婦小像,寫實得過於醜,顯然不是肖像畫,畫家的雙眼與對貴族的諂媚在下筆前老早濾掉一層醜陋——那是粗顆粒的蓋爾達銀版相片洗出來後,攝影匠手工上色的——影中人應當是個遠房親戚,但問不分明。


  半照片半畫像,鑲在塗蛋彩象牙瓷面的巴洛克式框裡。革命前的舊家中,紗帳幢幢、燭影搖搖,小人像看著怖人,擱在長橢圓蕾絲巾垂下來的鋼琴上,與高高低低的聖母與聖子畫像排在一起,玫瑰經珠鍊繞了一圈,將鍊端的小十字架掛下來。許多虔誠的鬼,列祖列宗,伏在琴上,只有眼神,但沒有臉。


  她自幼習慣閉著眼睛練琴,在群鬼諦聽的歐式宅內,浪漫主義世紀末哥德式風範,頹喪的氣息不吹自有,總因為老物件之中充滿了遠房親戚小人像那類,舊人趕著流行,沒把新舊時代給跨穩的,非影非繪且不倫不類的橋梁,妖異非常;哥哥偏偏愛趁她天暗已閉眼的當兒,用指尖拉節拍器作弄她。她父親學醫,哥哥學帝國與歐陸法學,女孩子學琴。她在幽暗的、一切都很老舊的溫室、瑣碎的逆境中練出功夫。父親稱她是詮釋貝多芬月光的小天才,感謝聖母瑪麗亞的護佑。


  革命之後,她的舊家被黨抄過好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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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半空掛著的不是降不下來浮霜,而是起霧了,但年輕的女人心週圍築了層與世隔絕的冰殼,故不曾感受氣候。也許她不過是為自己心硬臉冷尋辭推拖,找藉口搪塞為何此時眼角沒有淚罷了。戴著黑色仿皮手套的手指拿在眼角邊輕畫一圈,抬起手;她預想指尖黑色皮上會有點濕跡,卻也沒有。

尤金娜握了握,有些徬徨似地,順勢將黑緞子口金手袋按開,將早晨收到的通知拿出來,再看一眼。


  「尊敬的瑪麗亞‧凡妮雅米諾芙娜‧尤金娜女士,請前來領取您父兄的遺物。莫斯科新聖母醫院,請在X月X日正午以前前往報到,逾時銷毀。」


  纖長的手指又握了握拳,黑仿皮手套的指管磨擦內捲,隨著動作發出細小的、令耳根發澀的吱聲,通知單皺在指縫與指縫內。她連忙將它撫平。聖母醫院白色的外牆、大門前白色的拱柱,襯著她純黑色的罩衫令她頎長的身影非常顯目,像世上多出來的。尤金娜抬頭,仕女帽半片黑紗罩住她半張臉,她仍在服喪期內。


  莫斯科新聖母醫院——這是誰開的玩笑?她父親與哥哥到死之前不曾住過這裡,沙皇保皇黨、帝國主義思想反革命份子,她的家人,活活被打死在古拉格裡,可不是在醫院裡壽終正寢的。為何新聖母醫院會有父親與哥哥的遺物?這種事越細想越茫然。


  透過玻璃門,櫃檯後面的大媽毫不客氣地瞪著她徘徊的黑身影看,她才又將頭低下,推門進去。尤金娜在路上有想過,是否家人的遺物並不存在,此行不過圈套一場;若文化部長日丹諾夫派來的公務員也在那裏等她,要來抓她了——有反骨的音樂家必須接受再教育——她也不會太意外。作曲家蕭士塔高維奇就被文化部給狠狠地再教育過,味道不好受。蕭士塔高維奇嗜加了點酒的咖啡,在一間小館子裡落了套,幸好他和大提琴家羅斯托波維奇的雙手都沒被怎的,每每將日丹諾夫拿出來當笑話講。


  矜貴的小姐心抽了一下。


  脖子一橫,早死早超生,她早已沒有可失去的了,如此自我嘲解是一回事;當死像這樣靜靜地貼在臉上,像一片玻璃門搧出來的冷風,涼得心都麻了,那是另一回事。



  ///


  「您要領取的東西在B棟頂樓X光室。死在古拉格裡或牢裡的人,比較有頭有臉一點的,人民委員部可能會送來我們這裡拍張X光,確定死因,寫在報告上。」那名大媽「碰」的一聲,將批准大章蓋在通知單上,大藍的印子浮出油痕。


  尤金娜心想,原來如此。她的家人被布爾什維克黨算作頭臉人物?這個念頭太慘淡了,甚至妖異。


  櫃台大媽大概看出她的身世:「老貴族家的女兒掛掉兩個直系血親男子,我看妳的服喪期也是尋常死了家人的兩、三倍,禁忌也多吧?真累人。叫妳來領的也不算是重要的東西,妳大可以不必來的。」


  尤金娜皮笑肉不笑地應付一下。這個國家除了社會主義以外早已沒有什麼是神聖的,教人適應不了。


  醫院的室內仍冷得像室外,雖然天氣乾,院內發灰,使得一切看起來都像在長溼霉。尤金娜款款地拾級上樓,高而狹的樓梯間白牆上,遠遠可望見掛幅相當大、泛了色的列寧像。自走廊往外看,才恍然得知聖母醫院是一間東正教修道院直接改造的,比重蓋更省經費,修道院的樣式歷歷可見。


  一名作工人打扮的醫院打雜,盯著原本是花園的空地傻看。中庭遍地燦然,飄飄蕩蕩晾滿白得刺眼的病床被單,相當壯觀。沙皇時代的建築不少仿歐,歐式修道院都有花園。作碗豆遺傳實驗的孟德爾就是名奧地利教士。


  尤金娜這才領悟過來,那幅列寧是為了擋住牆上的十字架痕。老修道院十字架緊挨著的牆面是塵埃永遠堆積不到的地方,淺淺的印子並非污跡,擦拭不掉的。黨禁止宗教,這座醫院的院長想必為了那該死的白跡臉紅脖子粗,大費周折。


  X光室的管理護士是個絮絮叨叨的女人,很矮,看不出年紀。


  「您是史達林同志最欣賞的鋼琴大師,一定可以理解的吧?醫生同志們討論這些東西的去處,開會開了兩個月......其實這種事不需要上級批准......唉,耽誤成這樣,為的卻不是重要的東西,所以拖拖拉拉著才發出通知單給妳,並不是公文卡在途中的緣故......」


  鋼琴家懂得讀人們的手;護士長的手指爬滿鼓鼓的繭,指節突出,紅通通的。尤金娜透過黑紗打量她的手,以避免直視她的眼睛,省得人與人眼神對上,婦人跟她攀親密。護士長生著一雙洗衣婦的手,很有力量,中庭晾著的床單她大概出了一份力,卻在腰際像壁虎爬一樣擰來擰去,顯然不確定尤金娜是否能信任。


  尤金娜很詫異。她來向醫院的公務員們領個東西,她們還得怕說錯幾個字,家屬去告密?像她經歷過這麼多動盪的身子骨,哪有這麼無聊!哪種人這麼無聊!在一個什麼都不再神聖的國度裡,就是有這麼多閒著無聊去和秘密警察打交道的人,新鮮刺激!尤金娜不由得一股悶氣上衝,塞在胸口,撞得腦子隱隱然嗡嗡作響,勉強唔了一聲。護士長絮絮叨叨地還說些什麼,她也不去細聽了,看著磨石子地磚黑白相間的地上。眼前隔著黑紗,看什麼都覺得遙遙遠遠的。


  護士長又說了許多話,照例試探的味道很濃厚。尤金娜很難受。


  「......總之,負責這間X光室的主治醫生們最後決定歸還給您。畢竟您出身自非常典雅的世家,貴族......呃,雖然我們以人民的力量打倒了沙皇與保守的勢力,正如同黨教我們的那樣。依照醫生們開會下來判斷的結論,您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她說尤金娜一定可以什麼,說著說著沒了下文。護士長暫時住嘴,看看周圍,彷彿生怕有人偷聽。別看路邊的流浪漢是流浪漢,抽根菸,換件衣服出來,原來是內務人民委員部的探子四處裝幫閒,這是婦人之間常聽見的城市傳說。中庭獃看著曬床單的的打雜,不知幾時不見人影。


  「其他的您不要擔心,與會的醫生中,有三名是正經黨員,他們認識一些官員,很有門路。就算這次X光室發生的『疏失』被院長發現了,也......」


  越說越不成樣子了!尤金娜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我想先請您看一看我們的X光片製作與保存室。請往這裡走。說到底,這都是我們的作業疏失。X光片拍出來,您的父親與哥哥頭部骨折、胸部挫傷,為了革命,我們都吃了不少苦;那些都並不是致命傷.......希望您切勿哀戚。」


  翻來覆去都是那些蠢話。尤金娜想說,妳這人真不會說話,話還這麼多,妳整個人都是疏失!整個國家的人事作業通通都是疏失,像狗長滿蚤子!尤金娜邊走著,別過臉,護士長偏生轉過來試圖藉著搭閒話望望她的臉,以為她那種無限的冷淡是哀戚的表現。越哀戚越不能表現出來的,共產主義不相信有鬼,但貴族遺少們相信。


  護士長在厚重的鐵門前停下,矮墩墩的身子在印著「輻射,危險」的紅記號底下,好似在找什麼天大的機密。那雙洗衣婦的手摸摸護士袍,自裡邊摸到外邊,最後從被反覆拉扯、拖得長長的毛織外套口袋中,叮叮噹噹地翻出鑰匙。她人已經夠矮的了,這番找鑰匙的功夫要拖到地板上去了:「我們告訴病人跟沒事做、就想看屍體的混蛋們別靠近這裡,X光機器輻射強。我們不使用資本主義賊的機器,所以要小心點。您是音樂家,受過教育的.......一定可以懂得我們的苦衷。」


  尤金娜幾乎有種衝動對她大叫:這破國家、破工廠製造的X光機能用嗎?反正妳們拍的是死人,根本無所謂!要我了解什麼?為什麼受過教育的人非得什麼都得理解?


  護士迅速地把門關上,轟然一聲,尤金娜嚇得叫了出來。這間金屬與消毒水氣味奇重而無比的斗室甚至沒有燈,對外窗戶被九排式鐵百葉窗封死,一道一道窄細的光滲進來,尤金娜隱約辨認出簡便的錄音與拷貝設備。


  她表演過、在莫斯科電台的錄音室進出過,當下認出熟悉的機器;但一套錄音設備竟放在醫院中,目的何在?難道藏著竊聽的紀錄?這是秘密警察的大本營?尤金娜心中又被扎了一下,這次不是被悲劇性想像力的細針刺激,是被無情的現實狠狠地扎著了。果然是圈套吧!她果然被下了圈套!她放聲大叫。護士長將一疊X光片往她懷裡按,力道之大,高瘦的尤金娜不由得往後踉蹌幾步。尤金娜立不穩,護士長更像顆大球往前滾,兩人都跌在檔案櫃上。


「別出賣我們!特別是別讓日丹諾夫同志與史達林同志知道!」護士也在哭。


  「嗚啊啊啊啊!!」尤金娜哭成一團淚人。嚇壞了。


  「哭吧!哭吧!我可憐的孩子,我們都能理解!不要緊,這間房的訪客來此心中都明白,人活著該盡量流淚,這間房隔音,也沒有人靠近.......蕭士塔高維奇、羅斯托波維奇與史特拉汶斯基先生都是您的朋友?這樣很好、很好,這些您也收著。好了,現在趕緊回去吧!我可憐的小鳥!在院長來之前!」


  尤金娜出了新聖母醫院,涕淚交錯,平復不過來。這些X光片袋子上別著病例小卡,卻比她想像中的小,小太多了。為什麼X光片這樣小?她的父親是醫生,她知道X光片該有的樣子,她覺得惶然。


  回到公寓,倒在舊沙發中,放聲依舊大哭,舊家她唯一帶得走的東西正是沒有人在乎的東西,將就著還有一尊黃銅牽牛花喇叭式舊唱機。


  浸浸冷夜似有令人清醒的效用,當真是老天當頭不客氣一盆墨黑的冷水淋下來;如此糊塗熬到了夜裡,尤金娜始有心思打點父親與哥哥遺物。說遺物,這些X光片確實僅搆得上邊;櫃檯後面坐著碩大無朋的女人所言不差,這不是特別重要的東西,不領也罷。在古拉格被槍斃過後留下的驗屍X光片,多寒磣,簡直笑話一樁!那道三不著兩的X光室管理護士居然一給一大疊,她彷彿認了一群無名屍的斷肢回來;不,連斷肢都算不上,是殘骸的殘骸,遺體的殘像。


  她紅著眼,除下手套,打開掛著「三對肋骨骨折/難以忘懷」等異樣字樣紙片的牛皮紙袋。如同詭異的病例標籤,那膠片觸手形狀不大對,又爬滿了整齊的括痕。


  尤金娜將舊式唱機打開,唱針掀起。


  安慰與解答流進她屬於貴族的血脈中,來自遠地的旋律,非東正教的彼岸,是不曾見的那種。


  這世上有許多大大不對、謊言性質的事情,繞了一圈之後,反而與真實迎頭撞上。



  ///



  「諸君!當尤金父子的遺體運進來的時候,我的心直往下沉。果然輪到他們父子了!我國最好的病理學家與歐陸法學家,挽救不了在黨眼中汙點斑斑的帝俄貴族背景!我們與X光檢查室商量好,要以美的曲子紀念那兩人,最溫柔,充滿金粉的調性;然而精雕輝煌的東西,與貧瘠寒愴的社會,意義降至最低限度的愛國主義相互牴觸,都成了政府的眼中釘、違禁品,最簡單的言下之意......千萬不能被當局知道,特別是文化部,天知道屬於人民大眾的詭祕哲學是怎麼回事,怎麼個烏托邦,怎麼個正確法!未料尤金一家還有個女兒仍安全健在,大名鼎鼎的鋼琴家尤金娜——黨對人民背景是白是黑的標準實在高深莫測。我們未先致信問尤金娜女士要不要將父兄的檢查結果領回去,擅作主張加工了一通,真是樁不折不扣的糊塗案。幸而我們不曾褻瀆死者,沒有唐突她對先人的追憶。」


  說話者是名外科醫生,在極小的酒館中集會,是那名護士長家裡開的。酒極好,卻是私釀酒,沒掛公賣局牌子。


  「各位醫生同志們,前言談完,總之關於亡魂的悲傷陳事休再提!今天白天發生的美麗疏失,讓莫斯科最美麗的尤金娜女士灑下眼淚,但願我們能付之一笑。咱們糊塗的護士長辦事不力,欠在場每個紳士們一杯酒。」


  「您可好,惹出最初的烏龍要我婦人家收拾,將我嚇出心臟病!您知不知道風險多大?」護士長穿著及踝的長裙,用女主人的圍裙擦擦手,看起來當真是尋常酒肆人家的婦人了。比起醫院的石地磚,很顯然這裡的木地板才是她的天地。


  「瓦丁姆醫生!真該死的、該被抓進古拉格的瓦丁姆醫生!放過口拙的護士長,她不是上黨的講台公開演說的料,一開口十句話九句是把柄,都是你的餿主意!你有這麼多抱怨可嚼,為何不自己將X光片交給人家?你當怨言是德國菸草嗎?他媽的!」


  人群中不知誰爆出一句,所有人哄堂大笑,甕聲甕氣的共犯者笑聲,憨憨的,富有稚氣。頑童之間沒有秘密,沒有秘密到了極點,玩笑也有些殘忍。


  「住口、住口!要一個男人與悲傷的女士接觸,真是成何體統!」原來這個瓦丁姆是個道德觀守舊的先生。還幹些違禁品勾當,想來也頗令人詫異。



  「敬兩個月無用冗長、光討論如何掩人耳目而開的笨會議,結果是一場瞎忙,還把小姐弄哭了!」「敬外科主治混蛋,讓咱們的X光機檢查室沒了原本的作用!」


  最初說話的外科醫生,被聖母醫院同仁們喚名瓦丁姆的,生著黃豆大的小眼睛,在圓厚圓厚的鏡片底下精光四射,呼之欲出,其餘五官在方臉上等比例分布。那是張標準的莫斯科市政廳公務員大爺的臉,酒一喝多就成了有些走樣的番茄,再加上不知變通的保守固執,令人很難想像是醫生。


  瓦丁姆舞著一疊以迴紋針別著病例的牛皮紙袋,顯然是X光片袋:「喝!肅靜,內科主治醫生波波夫,你才是混蛋,跟那台把活人照死的輻射老怪物比,你也差不多!」


  「藥即是毒,碘酒非酒,沒人教那些蠢打雜的把碘酒往肚裡灌!當然,把來路不明的傢伙毒死了最好,一群告密者!」波波夫說話有些玄,教人摸不透是個參透哲學境界的名醫還是庸得過分的庸醫。


  「B棟樓頂的機器專拍死人,多虧諸君,讓死人歌唱!」說話的是個慢性病專家。


  「瓦丁姆,把你的X光片拿離光源近一點,讓我們看仔細了,猜猜哪張是什麼!」


  瓦丁姆聞言,還真的笑著一張張X光片拿出來,對著光。薄薄的黑底片被裁圓後剩著小部份,在外科醫生手上扭來扭去,硬不肯安分。


  「這是肘關節脫臼的X光片!」


  「不,這是甜蜜的〈戀人,只愛我一個〉。這個呢?」


  「瓦丁姆!當我們是笨蛋嗎?這自然是下巴骨裂傷!」「那是大腿粉碎性骨折!」「都是被人民委員部的警察用棍子揍的!」


  「喝!你們果真護士長的酒喝傻了,還是知識分子當傻了?」


  「幸好你沒說我們共產黨員當傻了!」


  「很好,很好,今夜只有向美麗女士的眼淚致敬,沒有暴力,沒有血!這可是〈在彩虹的彼端〉,那張是〈淚流成河〉。」


  都是美國爵士樂。


「瓦丁姆!你讓護士長把一個號稱波蘭間諜的倒楣鬼的手腕骨折給了尤金娜女士了吧?流亡法國的史特拉汶斯基,我的列寧格勒同鄉,我愛他的作品!你太過分了!」


  瓦丁姆不再理會醉鬼同事們的叫囂,充滿敬意地將他的「肘關節脫臼」,放進唱機裡:「你們聽說過『骨唱片』嗎?」


  「沒聽說過的話,怎麼當醫生呢?眾人又笑了個不止,想用X光室就得懂潛規則啊!」


  這種潛規則彷彿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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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唱片」是以廢棄或已使用過的X光片為材料,剪成圓形,代替黑膠硬盤私自盜錄而成的唱片;護士長將它們用糊紙包著,裝在棉線在塑膠圓扣上打八字繞緊的卷宗夾中,易收難拆——「政治犯的屍體」,這種僅有醜惡,夾帶不了任何綺想的禁忌,比政治圈內的性應酬更難聞;院長也懶得為了審內容物,讓指頭與公文包的線頭糾纏不休。



  主治醫生們愛爵士樂,也愛慧黠的作曲家與美麗的女鋼琴家,俄國的花朵。在群美皆異端、芳華皆兵的國家中,妖異的美——來自典麗的過去或者來自摩登前沿——都是必須向黨承認的錯誤;火之鳥抽象音符的逃亡,屬於家歸不得的史特拉汶斯基,或者為了兩首爵士組曲在黨大會前罰站三小時的蕭士塔高維奇,但美人的美與大師無可取代的指尖流轉,必須除在錯誤之列以外:革命與在位者的自尊彷彿隨時會碎成粉。


  醉醫生們不知道黨的內核也有一圈子凡人的愛恨情仇,大傢伙面對人民,圖的不過虛應故事,幾滴淚水,但他們的歇斯底里卻恐怖萬分。


  「敬時代、無常,以及被迫懺悔的美!與邁向烏托邦消逝的年代!」


  「乾杯!正經八百的叛逆者老爺們!願理想長命百歲!」



  /// FIN ///



蘇聯時代的骨唱片,紀錄片



骨唱片實際聽起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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